本周之星:周朝
周朝,原名刘林,诗人,作家,职业期刊人,传媒策划人。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。创作现代诗歌、文化随笔、历史散文及文学评论,在多家文艺报刊发表各类文学作品一百余万字。著有报告文学集《观照乡野》。
扬州:诗意与烟花
一
为了来扬州,我已经出发很多年。
大约不只是我,很多人应该都有同感,但凡对中国文化有着些许认知者,谁心里不住着一个合辙押韵的扬州呢?谁不是在李白诗句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的韵律中,或者在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的图景里,迷恋于扬州的月色、水声、丝弦、珠帘、烟花……并执着地素描出扬州的锦绣容颜,继而弥日亘时,一直匆忙在朝向她的路上呢?
至少,南宋词人周密应该如是,他写下的那句“记少年,一梦扬州,二十四桥明月”,字里行间透露出他自少年时代,就对扬州充满着无限梦幻。
2023年的一个秋日,我终于走进在幻想中蛰藏数十年的扬州。这一天,我抵达扬州高铁站时,云淡风轻,微微的秋寒似乎给这个“淮左名都,竹西佳处”增添了另一层诗意。站内站外人群熙攘,他们也像我一样,正在努力辨识走进这个城市的方向吗?
二
我是沿着烟花三月路走进扬州的。
烟花三月路,从高铁站出来,一直向北直抵城市深处。不知是哪一任主政者灵机一动,赋予这街衢如此浪漫的名字。接车的师傅说,扬州不仅有烟花三月路,还有春风十里路、念四桥路、竹西路、春江路、芳甸路……每一条路,都是一头连着诗词,一头连着扬州。说这话时,生活在扬州已经十多年的师傅,内心似乎有着无比的底气和自信。“关情最是扬州路,十里朱楼卷幔香”,这些路名应该早就深植于人的内心,并且,存在很多年了吧!
公元724年(唐开元十四年),“仗剑去国,辞亲远游”的李白出川东游。是啊!大唐那么大,怎不去看看?从长江头,向着长江尾,一路飘摇,726年三月时节,李白抵达扬州,在这里,他一住就是大半年,直至这年冬天才离去。这是李白一生七次游历扬州的第一次。
据说,这一次,李白尽享大唐扬州之美,他的《秋日登扬州栖灵塔》一诗中,有如下诗句:宝塔凌苍苍,登攀览四荒。顶高元气合,标出海云长。寥寥数字,写尽了扬州栖灵塔的雄伟、壮观。史料记载,李白登塔赋诗之后,栖灵塔更是声名远播,高适、刘长卿、刘禹锡、白居易等著名诗人均登临题咏。
据扬州友人介绍,旧塔早已焚毁,如今的栖灵塔远非旧制,而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在旧址重建的。但不管是不是重建,游士俊贤在此走过的身影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——似乎,他们从未走远。他们何曾走远?
离开扬州后,李白游历至湖北安陆。此后,他在安陆住了有十年之久,寓居安陆期间,李白结识了长他十二岁的孟浩然。公元730年3月,李白得知孟浩然要去广陵(即扬州),便约孟浩然在江夏相会。数天后,孟浩然乘船东向,李白江边相送,并赋诗《黄鹤楼送孟浩然之广陵》。从此,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家喻户晓,扬州这座长江岸边的美丽小城,以鲜有其比的地理存在和文化价值,在中国文化的书页中流光溢彩。
烟花三月路两边,绿树葱茏,人们三五而过,午后的秋阳在大地上洒下干净的光影,我突然感觉这场景犹如一幅水彩画。这幅画太厚重,自古及今,就这么渲染着扬州的山水、树木、历史、人文,“应是维扬风景好,恣情欢笑到芳菲”。我这么热衷于走进扬州,但我如何才能读得懂扬州呢?那么多年了,好像我还没有准备好——是的,读懂扬州,无论如何,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。
走在烟花三月路上的每一个人,似乎都在丰富着这地理地图、人文地图的坐标意义,并留下绵延的身影。
三
到了扬州,只一个瘦西湖,就足以让任何一个慕名而来者倾尽身心细品深读,她的传说、她的风致、她的浪漫,已深深地嵌入年华、典籍和寻访者的视界。
还没有走近瘦西湖,就被诗词里的瘦西湖招惹得心潮激荡。我对扬州朝思暮想,源于平仄诗词,而瘦西湖声名远播,又归功于历代文人的歌咏和传扬,平仄之间,无不是这里经久不变的厚重和魅力。
当午后的阳光透过绿树洒落在石板路上时,一众女性游客,从虹桥上移步景区南门广场,不停地摆出各种姿势,定格下了美好的瞬间。她们的背后,就是镌刻有“瘦西湖”三个大字的景区大门。我知道,一走进这个大门,就走进了扬州瑰丽的深处,就走进了中国文化繁厚的史页。
“天地本无私,春光秋月尽我留连,得闲便是主人,且莫问平泉草木;湖山信多丽,杰阁幽亭凭谁点缀,到处别开生面,真不减清闭画图”,瘦西湖南大门两侧的这副52字对联,似乎就是瘦西湖的卷首语、导读词。上联深蕴自在闲适哲理,意即人生于天地之间,要珍惜良辰美景,要学会超脱放达,“得闲便是主人”,那么,哪里才是最好的“留连”之所呢?不妨来瘦西湖一游,杰阁幽亭,石壁流淙,到处别开生面,实在是这浮躁岁月里一处让身心安适下来的绝佳之处!
早在春秋战国时期,吴王夫差为北霸中原,在长江以北建造了军事重地邗城,同时开挖流经邗城之下的运河——邗沟,此即瘦西湖雏形。后经汉、晋、隋、唐、宋、元、明历代人工疏浚、凿通,终在清乾隆年间形成连贯细长又富曲折变化的小型浅水湖泊,其源水来自京杭大运河。“瘦西湖”之名最早见于文献记载为清初吴绮《扬州鼓吹词序》:“城北一水通平山堂,名瘦西湖。”2014年6月22日,作为“最美运河地标”“中国大运河”遗产点之一的瘦西湖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《世界遗产名录》,成为中国第32项世界文化遗产。看来,“连贯细长”应该就是瘦西湖之名的由来。
如今,瘦西湖水域北起大明寺蜀冈山脚下,南至熙春台分两支,一支西南,经念四桥通蒿草河,一支直东至小金山复分两支,一支由小金山北经长春桥达友谊桥通潮河,一支由小金山沿长堤春柳南达大虹桥通西门二道河,逶逦长约3300米。“天下西湖,三十有六”,独扬州西湖,以其清瘦神韵与诸湖迥异,像一个骨感美人,一个“瘦”字,占尽天下风情。
从南大门进入景区,就是扬州二十四景之一的“长堤春柳”,长堤两侧植有夭桃和垂柳,桃柳之外,便是花圃和湖水,“两堤花柳全依水,一路楼台直到山”所言,便是此处风景。
长堤尽处,曰徐园,继之小金山、钓鱼台、水云胜概、五亭桥、白塔、熙春台、二十四桥、簪花亭、石壁流淙、锦泉花屿……果然是一路楼台、十数园林,“直在横披图里过,平山迎面送香风”,园林之盛、之美,风华绝代。
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曾考证,《红楼梦》中大观园内怡红院的蓝本,就是瘦西湖的石壁流淙。石壁流淙原为盐商徐士业别墅,是瘦西湖“点睛”之作,景点充分彰显“城市山林”特点,石壁流淙的山水之间按照历史原貌,由9个厅堂组成:阆风堂、从壁山房、如意馆、清妍室、聆清音、水竹居、花潭竹屿、静照轩、曲室。其中静照轩、曲室、聆清音建在假山之上,其他则布局在山水之间。漫步于别出心裁的园林,听飞瀑流泉、观亭台楼榭、赏花红柳绿、悟诗词歌赋,人生数十年,如是惬意,原是很少有过的!
曹雪芹祖父曹寅曾任职扬州,管领《全唐诗》及二十几种精装书的刻印,兼管扬州诗局。曹雪芹幼时多次游历扬州,对江南山水风物十分钟爱,友人敦诚、敦敏诗作谓为“扬州旧梦”,曹雪芹将扬州的景色融入作品,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。
“凭底静诸虑,试听石壁淙”。一座园林,一处山水,精致也好,庞杂也罢,容纳了太多的古意和诗韵,人们趋之若鹜,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赏心悦目,而是为了在这错落有致的景色里,感悟昔时的风烟和史迹的脉络,继而给自己的日常,赋予更多的滋养和砥砺。
四
遗憾的是,此次抵扬州,适逢朔日,晚餐之后,走在维扬路的一侧,夜空里只有几颗星星若隐若现。在享有盛誉的“明月之城”不见月色,的确遗憾。这样从未有过的落寞,让我在扬州的日子里,始终排遣不去。
自古及今,诗人的笔下,总是暗香浮动。先秦有“月出皎兮,佼人僚兮”,汉有“明月何皎皎,照我罗床帏”,魏有“明月照高楼,流光正徘徊”,唐有“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”,宋有“明月几时有?把酒问青天”,清有“三年此夕月无光,明月多应在故乡”……在中国文化浩瀚的长河里,明月被文人界定成了东方特有的抒情符号。
而扬州的明月,尤其“高配”。
扬州本土诗人张若虚被誉为“吴中四士”,其七言歌行《春江花月夜》“孤篇压全唐”:春江潮水连海平,海上明月共潮生。滟滟随波千万里,何处春江无月明……诗人以江水为场景,以明月为载体,诗情起伏跌宕,意象丰富多彩,勾画了一幅幽美邈远、惝恍迷离的春江月夜图,创造了一个深沉、寥廓、宁静的艺术境界。
大约100年后,诗人徐凝慕名张若虚的“花月夜”到扬州一游,邂逅一女子,无奈不能共度人生,离去后赋诗《忆扬州》:萧娘脸薄难胜泪,桃叶眉尖易觉愁。天下三分明月夜,二分无赖是扬州。
诗人在第三句“一笔荡开”,由人及物、及景,末句着“无赖”二字,尤其传神。我正因思念心上人愁肠百结,偏偏明月朗照,这叫人情何以堪?实是可恼、可怨。此诗一出,天下三分明月,扬州独占二分更为天下知。
想起白天漫步在瘦西湖二十四桥景区的场景,两位身着汉服的女子,娉婷袅娜,言笑晏晏,一路花香弥漫地从二十四桥上飘过。此情此景,不免让人浮想,徐凝笔下的玉人从未隐身于历史、典籍,抑或文化的照壁,她们一直缱绻在瘦西湖的廊腰台榭间,用悠扬的箫声轻唤诗人来叩开心扉。正所谓:二十四桥明月夜,玉人何处教吹箫。
漫步扬州,“明月”和诗意俯拾即是,李白、杜甫、杜牧、苏轼……一众诗人笔下的珠帘绣幕、桂楫兰桡、高楼红袖、夜市千灯,依然不减千年浪漫,很多人心中的“诗和远方”,如果不是扬州,还会是哪里呢?
“十年一觉扬州梦”。一个人,一生总要来一次被唐诗宋词宠爱的扬州。
五
明天,我终究会忍住不舍离开扬州,内心深处对扬州人的嫉妒像夜色一样簇拥着我——他们生活在流淌着诗词歌赋的小城太幸运、太富丽、太奢侈,我准备了数十年来扬州,也不过在短暂的几日里翻开了她的扉页,何园、文昌阁、伊娄运河、邵伯古镇、朱自清故居、扬州八怪纪念馆……这么多牵扯着我的地方还未抵达,这离愁别绪,都一并转嫁给了扬州人。
当然,更有曾经帆樯如织、必停于是的瓜洲古渡。
每一个人,在自己漫长的人生长河中,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自己走向梦想的渡口,就像这次来扬州,我一直在地图上搜索那个叫瓜州的“千年诗渡”。
“京口瓜洲一水间,钟山只隔数重山。春风又绿江南岸,明月何时照我还。”王安石的《泊船瓜洲》隐现思念故乡之情;“汴水流,泗水流,流到瓜州古渡头。吴山点点愁。思悠悠,恨悠悠,恨到归时方始休。月明人倚楼。”白居易的《长相思·汴水流》流淌出了无限悠思悠恨;“早岁那知世事艰,中原北望气如山。楼船夜雪瓜洲渡,铁马秋风大散关。”陆游的《书愤》则喷薄出了壮志未酬的郁愤之情;鉴真和尚自此东渡扶桑;杜十娘在此怒沉百宝箱……
千年古渡,沉淀了无数诗人墨客、才子佳人的情感与故事,承负了滋养华夏历史文明、地理文化的根脉与韧力,这个水陆相连的特殊地标,成为大地山河腰封上浓墨重彩的一隅。将来某一天,我必重回扬州钩沉寻古,瓜州渡口,再不会错过。
我知道,我心中的渡口,一直都在等着我。
本期点评:
诗意的漫游风景中的行走,总是不免浮光掠影,步履匆忙,所以害怕洋洋洒洒,害怕风雅附庸,会习惯性抗拒游记类的散文,但这一篇却不同。周朝在扬州是沉醉而低缓的漫游,是唐诗宋词中浅吟低唱。他看到的是扬州“记少年,一梦扬州,二十四桥明月”的无限梦幻;是李白一再叮嘱的,念念不忘的烟花浪漫;是张若虚《春江花月夜》的锦绣容颜……周朝的文字温润、质朴,表达敏锐、准确。行文至此这篇游记已然令读者感受到了愉悦和满足。但作者并没有停下脚步和探求。历史的讲述,城市风貌的描摹只是作者驾乘的一叶扁舟,他努力而自觉地把我们带入了更进一步、更为宏伟广阔的审美世界。景物,行到水穷处;诗意,坐看云起时。低调、细腻的文字与丰沛、辽阔的诗意水乳交融又相互推进。月色,水声,丝弦,烟花,扬州的旧梦……“容纳了太多的古意和诗韵,人们趋之若鹜,有时候不仅仅是为了赏心悦目,而是为了在这错落有致的景色里,感悟昔时的风烟和史迹的脉络,继而给自己的日常,赋予更多的滋养和砥砺”。此时我们才发现对扬州的憧憬,向往,一路追寻的旅程仿佛戛然而止,又仿佛才刚刚进入。作者在不动声色之中把扬州转换成了出发点,把漫游的终点转换为我们的内心世界。就像旅行的本身从不是旅行的全部,我们从中看到扬州的华美,看到历史的苍茫,更看到诗歌中的光明与温暖。扬州从不仅仅是扬州,她更是我们心灵的安放之处。一个好的作者不仅能领略到漫游中的风景蕴含的诗情画意,更是一位出色的领航员。
——马红(《散文选刊》杂志社编辑部主任)